阿提卡之夜

Ars longa, vita brevis.

荀公案







天启七年,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沈炼走了趟钦安县,办案子。


钦安,湖广雄郡也。良田沃野,鱼米之乡,盛产山药、菱角、莲藕和血吸虫,7000年前就已有人类活动。然其临近长江,每到雨季,往往溢流千里,无年不溃,甚为民患。尽管全球正处于小冰期,那一年的厄尔尼诺现象却很明显。中原大旱,而江汉强对流天气频繁,暴雨层出,洪水叠见。钦安知县荀伯明在一个早晨暴毙,根据准确消息,死因疑是中毒。


本来,这事轮不到沈炼管。但这位荀公原是信王故人,今上心腹,万历三十九年进士,仕至户部侍郎。天启四年,被贬至钦安。当今圣上要搞阉党,正欲调其做山东巡抚,以取代颍州李精白。孰料荀大人移节之际,一命呜呼。今上多疑,不信南人,尤其怕阉党作祟,于是把沈炼叫来,让他彻查此案。北司沈总旗面见完圣上,坐在家门口,寻思该带哪几个厮到钦安去。皇上说了,要拣能办案的。沈炼人缘一般,司里能办案的都不大相熟。但兹事体大,钦安也路途遥远,不好只身去,再不济也得搭个有身手的。沈炼和黑猫坐了一宿,经过内心天人交战,第二天一大早,到南北镇抚司都去了,点名要原南镇抚司百户裴纶下落。不出两日,果然让人在诏狱里把姓裴的给找到了。但裴百户虽然只剩半条命,却不愿出山,要先吃饱,还要把烟还他,还要:


小厮一名

新造锁子甲一副

布料数匹(用来做飞鱼服)

驴肉火烧

荣月斋点心

西城宅所一间

送还乌金棍

凉州马一匹


以及恢复百户官职,升官先不必了。沈炼气得头顶冒烟,但荀公案毕竟是皇上钦点,所以只消吩咐,司里便几下办妥,不过百户恢复不了,还是只能先做个总旗。宅子和凉州马也没有,本朝天子毕竟以节俭治天下。沈炼及裴纶携一北司小旗,走官道,昼夜奔袭,往钦安县去。一路下至平头百姓,上到各府各州,只知是圣上要清阉,有锦衣旗校南下拿人,见了这三位无不诚惶诚恐,招待十分周全。裴纶一路又吃又拿,到了武昌府,还有轿子伺候,送到酒肆里。沈炼早就看不惯,坐在桌前,盯着裴纶道:


“还吃?”

裴纶笑到见牙不见眼。自从狱里出来后,裴百户比以前更柔软,更松弛。现在没有破案的指标包袱,行动进退都更从容。裴纶端起盏:“我说,沈兄,你虽然从百户降成了总旗,但如今好歹是个钦差,明降实升,这是您的升官酒,不喝?”


去去去。沈炼白他一眼,一直紧握着绣春刀。“祸从口出。”一面左瞄右瞟。“到时候这些当官的一个折子递上去,你别连累我。”


又坐船几日,再改换驿站骡马,三人才到了钦安县治何浦垸。县丞杜台骏携主簿、典吏、乡老,浩浩荡荡有百人,恭迎锦衣卫沈总旗沈大人“奉命抚楚”,一通马屁乱拍。沈炼边下马,边皱眉。又不是朝廷的封疆大吏,不会说话他妈少拽文。钦安士民没见过飞鱼服,起初都伸长脖颈探看。但一看真切了,便觉着这位锦衣卫总旗大人仪表堂堂,相貌威严,自觉地跪下去好一片。杜县丞眼泪都出来了,也要跪,但其实大家主要是跪谢君恩,与沈炼本人关系不大。沈炼上前,一把扶住杜县丞,说:“杜大人不可。”


裴纶在边上叼着烟,眼角都挤出了褶子:“杜大人,咱待会儿慢慢叙,先带咱们看看荀大人。锦衣卫办事,一切从简就是。——哎哎哎,我说,都起来吧,这像什么样啊?”


说罢又略一偏头,烟袋转向小旗,示意把烟加上。


一乡士民听到这话,窸窸窣窣地都起来。杜县丞为难道:“荀公入土已一月有余,此时开棺,于情于理不合,况钦安湖沼,地处温湿,恐怕早已面目难辨——”

裴纶皱起眉来,把烟从嘴里拿出来,慢悠悠道:“啧,杜大人,什么意思啊,是不给开棺?”


半个时辰后,典吏等人便将荀伯明那尊前宽后窄的柏木棺便抬到了县衙。裴纶把人都打发走,只留下沈炼和小旗二人。棺木一开,沈炼便干呕起来。裴纶拿麻布蒙住口鼻,俯身略看了一遍,说:“拿把匕首来。”


沈炼把腰间短刀一抽,递与裴纶,只见裴百户手脚麻利,一通又挑又捅,好容易弄完,才把棺木合上,短刀往地上一扔,身上早已汗如雨下。


沈炼问:“如何?”


“没见骨伤,但皮肉都化了,”裴纶揭下麻布,狠吸一口气。“有黑淤,确是中了毒。”


沈炼一脸嫌恶地把刀捡起,左右端详:“可惜我一把好刀。”


又到荀伯明暴毙的房里,细细查看了一个时辰,把被褥、衣物,平日所用器皿都拿出查看,既无打斗痕迹,也查不出有什么毒物。荀伯明夫人吴氏早年病逝,没有续弦,也无姬妾,女儿远嫁,两子在外,荀伯明在钦安是孤家寡人。翻了卷宗,细问了判案的典吏,还有发现尸体的荀府下人,口径都一致,暴死的,没有啥头绪。荀伯明上半夜宴饮归来,府里下人给脱了靴,就睡去了。次日直到日上三竿都未醒。下人推门进来,才发现荀大人僵卧在床上,口角歪斜,双耳流血,形状似中风,但皮下又有游走黑淤,才疑是中毒。






钦安县丞杜台骏集钦安士民,于荀府中堂外等候。先叫进去几位乡老,均是本地望族。几位乡老进去,只见杜老爷坐在中堂那幅“昏晓分明”的匾下,手里拿着把花鸟折扇,一个劲地扇风,额上汗直流。左边端坐的是一位锦衣旗校,手按在两膝上,看仪态像武人。堂下左一又是一个大头锦衣卫,翘着脚在剥莲子吃,紧挨着坐一小旗,正在拿笔录事。杜县丞说:“沈大人,裴大人,这几位是钦安大姓族长,都是万历朝的乡试秀才,于本地人望最高,几位大人若有什么要问的,直问便是。”


沈炼开口就没客气:“诸位老爷,锦衣卫办事,不多说客套话。荀大人生前可有得罪过什么人?”


几位乡老相觑几眼,但都不敢接话。沈炼直接喝道:“说!”


几人急忙跪下,其中一位何姓垸老解释道,荀大人在钦安的关系,确实不能三言两语说尽。原来钦安河网密布,为防水患,民间于田亩周围筑堤,其名曰垸。垸有大有小,大者轮广数十里,小者十余里。钦安是大县,下有三垸属之,一个大垸,两个小垸。其中大的称何浦垸,何、蔡、罗、季四姓世居,堤是永乐年间修的。荀府和县衙,就在何浦垸内。小的一个是岑家垸,主要是岑姓士民居住,另一个叫李塘垸,与其他两垸有一水之隔,被一片湖分开,湖水引的是绿水,是长江的一个支流。荀伯明治钦安三年,颇得民心,只是连年水患,又有水蛊,所以今年尤为困顿。


何垸老说:“万历四十一年,李塘垸就闹过一次水蛊。水蛊无药可解,沾之即病,腹大如足月产妇,辗转数月数年方死。好容易缓过来,前年又遭水患。一旦水淹,又是水蛊,原来一个大村,现在零落到只剩几户人家。岑家垸今年端午大水过后,也害了水蛊。荀大人体恤民情,生前屡次恳求武昌,请减钦安税赋。”


沈炼端起茶盏,吹了吹,说:“这么说,李塘垸与岑家垸,对荀大人想必是千恩万谢了?”


“这倒也——”


“你们几个,是哪个垸的?”


何乡老低头说:“回大人的话,我辈都是河浦垸的。”


“接着说。”


“——先前荀大人体恤民情,屡次恳请武昌减钦安税赋。武昌不准,可李塘垸、岑家垸那光景,实在是无赋可抽。何浦垸是大垸,所以只好让我垸多担待着些,把李垸、岑垸的空缺补上。可今年田赋又下来,除今年七成外,还要预征下年三成——”


裴纶边吃边问:“什么田赋?”


杜县丞插了一句:“裴大人,今年辽东战事吃紧,是为了充实军饷而抽的田税。”


“辽饷啊,”裴纶恍然大悟。“辽东二十万兵十万马,原来你们湖广也出了力。”


沈炼皱着眉:“然后呢?”


“李塘垸十室九空,确实抽不出来,但岑家垸田里还有青苗,所以不得不抽。荀大人是父母官,实在心疼,奈何武昌催逼得紧。只是听说岑家垸对此,不免还是颇有些怨言。”


裴纶问:“那你们何浦垸呢?”


“知道荀大人为难,之前李垸岑垸的田赋,摊在我们头上,我们也只是受着罢了。”


裴纶忽然拿起一本册子,眯起眼读道:“那今年六月,荀老爷禀告武昌,说你们何浦垸 ‘顽民抗修’,又是怎么回事啊?”


这一下几人不说话了。岑垸老磕了个头,说:“大人,我地民间有句话:民不死于水,而死于筑。钦安年年水患,年年要筑坝修堤,钱帛都由民出。何堤年年损失惨重,但往往还没有喘气功夫,又要修堤——”


裴纶打断他,问:“杜老爷,你们这儿修堤,是官修,还是民修啊?”


“大人问得正是。是官督民修。”


何垸老又急忙说:“天启二年修堤,我垸就出了银十万八千——”


“——三百六十四两七钱七分一厘。”裴纶悠悠地读道,然后把册子一放。“唉,我没问你这个,我问的是,今年六月 ‘顽民抗修’是什么事,你给我讲仔细了。”


何垸老说:“回大人的话,是高州修堤的事。高州要钦安协修高州堤,何浦垸自身都未复原,不是抗修,是实在无力协修。”


“那高州为啥要你们修他们的堤啊?”


杜台骏又摇着扇子,满脸是汗地说:“裴大人,大人有所不知,湖广围垸修堤通渠事务,与别处不同。上游修堤,是为下游防水患,所以但凡上游要修堤,下游需协力修筑,且没有颠倒过来的规矩。今年六月水患过后,钦安上游高州的知县,徐潜徐大人,要钦安协修高州堤。钦安统共三个垸,李塘垸已形同虚设,岑家垸害了水蛊,半死不活,只剩何浦垸还能出得了钱财人力。但正如何乡老所说,何垸自身难保,实在无力协修,只是高州那位徐大人实在逼迫得紧,荀公夙夜难寐,一边苦劝垸内大姓,一边又到高州去,向徐大人求情。徐大人还是不肯松口,还借力武昌,向钦安发难,荀公不得已,才禀告武昌,说 ‘顽民抗修’。”


沈炼在喝茶,斜觑了一眼:“那位徐潜,是什么人?”


杜台骏低声道:“听说,原先也是清流,被贬到高州,只是近年也在高州到处给魏公公修生祠了。”

裴纶笑了一声:“我说呢,原来徐潜徐大人呐,我听说过。”


“无论如何,抗修就是违逆,”沈炼正色道。“还知道什么叫王法吗?”


何垸老恳求道:“实是钦安地僻,天子不能到——”


“天子不能到?”裴纶一下精神了。“老爷说这话,是要反啊?”


杜县丞吓得也马上起身跪下,嚷道: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为方万里中,何处不蒙恩?顽民抗修,是不识王法,该死!而今几位大人到了,王法也就到了。乡人不识大体,口不择言,还望几位大人开恩!”


裴纶息事宁人,示意小旗这句别记,然后说:“行吧,今儿也问得累了,杜大人,几位老爷,先请回吧。”


何乡老走时两股战战,还靠几位同辈来扶。众人一走,中堂就空寂下来,只剩三人久久无话,裴纶往太师椅上一瘫,死死咬着烟杆,想了半天,仰天长叹道:


“老子就该待在诏狱里,好吃好喝地不下来,有切面,鱼圆子,火烧,还有荣月斋的点心。”


沈炼喝了口茶,眼都不抬:“沈某没逼裴大人,裴大人也没说不愿来。”见裴纶好似噎住了,才随便上下打量了几眼,说:“我寻思着当初也没人拿刀架你脖子上啊。”


裴纶眼睛眯起来,转成一副笑:“来得好,该来,跟着沈大人能吃香喝辣。”又伸了个懒腰:“沈兄——”


“什么事?”


“你今晚和我睡一起?”


“你想得美,荀老爷的书房我占了,你们自个儿找别的地方去。”




裴纶站在岑家垸河堤上,小旗把地图展开,低头捧在他眼前。裴百户阴着脸看了一会儿,从腰间抽出烟斗,先叼上,没点,问沈炼:


“你说这湖上,怎么就没有打鱼的,划船的?”


“李塘垸十室九空,岑家垸也在闹水蛊,”沈炼回道。“哪有人有闲心打鱼?”


裴纶一脸怀疑,便往坡下走去。河滩上只有几只白鸟,天气炎热,却一头泡澡的水牛也无。正往湖边走,远处一农夫忽然将他喝住。原来三人那天穿的是便服,乡人不知是办案,见裴纶欲下水,好心来相劝,说水中有蛊毒,沾之腹大如鼓,无药可解。乡人家中老父、妻儿,都中了水蛊。


裴纶把烟斗插回腰间:“走,去看看。”


乡人就住在河堤另一面。一黝黑老者袒露上身,坐在屋前,四肢细如柴杆,腹大却如临盆孕妇。屋里床榻上,也躺着老少三四人,皆通身肿满,动弹不得。


沈炼问:“这般多久了?”


乡人答道:“今年端午大水过了垸,就是这般了。”


裴纶掏出无常簿,舔了舔笔端,接着问:“还有几户是这样?”


“十之有三。”


裴纶又问:“以前水淹时,也是这样?”


“今年是头一遭。”


“何浦垸情况如何?”


乡人苦笑道:“何浦垸!何浦垸是大垸,堤修得牢,水怎能淹进去?没有水浸,哪来的水蛊?”


裴纶眼一抬,忽然问:“乡老贵姓?”


“姓岑。”


裴纶拿过一把破马扎,往地上一坐,问道:“岑乡老,岑家垸与何浦垸,原本不是一家吧?”


“何浦垸是屯田兵,世代在钦安的。我辈是洪武爷时候,江西吉安府迁过来的。李塘垸也是江西迁来的。”


“那何浦垸地头蛇,容得下两个小垸?”


“当年我祖宗插标占地,何浦垸是不服。说是我老爷辈过年个时节,何浦垸舞龙灯,红缨枪当竹竿,藏到龙灯底下,到了岑垸堤上,抽出枪就来打。”


裴纶听得有趣,问:“如今还打么?”


“年年还是械斗。但主要是何浦垸不给我们吃水。”


“有这事?”


“岑垸在何浦垸下游,共吃一条大沟,引的是绿水的水。荀老爷没来钦安前,河浦垸仗着自己丁壮,在大沟上又开一条新沟蓄水,引水进来灌田。钦安虽然年年洪水,可一到青苗时节,水还是到处不够灌。何浦垸这么一来,我辈就没水吃。”


“那荀老爷来了后呢?”


“荀老爷来的那年,水把新沟冲毁了,水过了后,荀老爷不让重修。这几年何浦垸也消停了。”


“荀老爷英明啊。”裴纶一边记,一边感慨道。


“但是今年又逼人交税逼得紧,今年七成,再加下年三成。何垸不愿全纳,要摊到我们头上——”


“那怎么办?”


岑乡老坐在那儿没动,过了会儿才说,田里还有青苗,平时再抓些野物。裴纶眼睛往上,瞟了沈炼一眼,忽然把无常簿啪地一合,说:“岑乡老,能否再带我们看几家?”


乡人一口答应,领着几人到周围走了一遭。岑乡老邻人名唤黑皮,不过二十一二岁,也得了水蛊,只是毕竟身强体健,行动还算自如。田里全荒废了,岑黑皮平日里也是抓抓老鼠,蛇,割些猪草果腹。又有一家,是岑家七爹,一家十几口,因为住得离河远,所以情况还算好些,裴纶沈炼三人在岑家七爹家吃了中饭,有些极新鲜茄子,切作细丁与猪油炒,热烫好吃。裴百户十分满意,还吃到了锅巴。饭后,几人作别乡人,又答应择日送几副药来。


裴纶把拿出烟斗咬在嘴里,让小旗点上,问:“沈兄刚才记了点啥吗?”


“记了。”沈炼说。


“啥啊,我看你就写了几个字。”


“要不要我无常簿翻开给你看?”


“别啊,沈兄,你这是要折煞我啊,锦衣卫无常簿,裴某哪能说看就看——只是这荀大人,在这钦安是很不得人心啊。这荀伯明的知县做的,怎么比咱们锦衣卫还惨?年年水患,又闹水蛊,三个垸只剩下一个半,赋税还得照交。上游有条魏公公的狗,逼着你去给他修堤坝,但修堤坝要出钱出力,又得央着乡里大姓,两边夹着,左右不是人。一个从六品,竟然处处受制,管不了一个县,这是什么世道?”


“早点把案子办了,回去还得跟皇上交差。你在这儿左问右问的,能问出什么来?”


裴百户表示不能操之过急。网要先撒大的,再作细处收紧。







晚饭时候,沈炼在低头擦刀,那把裴纶用来验尸的刀,他还留着,只是总觉得擦不干净。裴纶面前一大碗炖得烂软的烧肉,是荀府的厨子给做的。裴纶津津有味吃了几口,忽然说:“这菜做得好,叫做菜的过来。”


做菜的一来就跪得不愿起,以为闯了祸。裴纶嘴里没停下,一边又与他问话,忙得很:“你这烧肉做得不错,我从武昌府到这儿,头一次尝到这么做的。糖怎么放得这么多?”


那人趴在地上,看不清脸:“是荀大人教小的这么做的。荀大人是江南人氏,和我地不同,特地嘱咐要烂要软,多放糖。”


沈炼闻言赶紧尝了一筷子。果然是江南口味。


裴纶又问:“荀大人吃烧肉吃得多吗?”


“差不多顿顿都要有。”


裴纶放下筷子,眯着眼朝那人看,说:“你是荀大人的厨子,荀大人中毒之事,我看你还是脱不了干系。”


厨子连声告饶,指天发誓,荀大人断气后,官府就来了人,把他押到县衙里几天几夜,还是杜老爷把他放回来的。官府上上下下、里里外外都看了,没看出毒下在哪儿。要说下毒,还是何晋坤何老爷有嫌疑。荀大人断气那天上半夜,就是在何老爷家喝的酒。荀大人近来沉迷游冶,说不定是精血亏缺——”


裴纶一听,颇有兴致:“你们这地方还有窑子?”


原来是何姓富商何晋坤所蓄家妓。尤其新近一对朝鲜人双生子,是北方茶商所赠,荀伯明十分喜爱。裴纶不顾沈炼劝阻,坚持要进行朝鲜人家访。沈炼说:“那朝鲜人与你语言不通,你他妈能问出什么来?”


裴纶一副“你怎么这么不开窍”神情,说:“去去又怎样,指不定人家家里饭菜好吃呢?”


沈炼拗不过,只好和裴纶一道去。沈总旗一进到何晋坤女眷闺阁,便浑身不自在,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瞄,手也不知该往哪放,死死握在绣春刀上,无端端一脸杀气。何晋坤以为二位是来泻火的,将所蓄歌女、乐师拱手奉上。又为锦衣旗校方便行事,作识相举,把平时相与应酬的文人雅士、寺院方丈都马上请来,大摆筵席,请沈大人裴大人随便吃喝则个,吃好喝足后,请入待月楼,里面自有双生子恭候。外头通宵狂饮,歌吹沸天,隔音效果极好,沈总旗和裴百户不要说在里面狎妓了,操练红夷大炮都没问题。沈炼毕竟边军出身,在京城也不得志,没太多钱走马章台,哪经历过这种阵仗。再加上连日赶路,办案辛苦,不得头绪,裴纶又使劲劝,不觉就鬼迷心窍,喝得有些忘形。但按在绣春刀上的手却没忘。裴纶朝他使个眼色,两人便从筵席上下来,溜去何晋坤金屋藏娇的小楼。待月楼受唐明皇沉香亭启发,蓄有各色香料,异香扑鼻。四处都没人,裴纶把推拉门一开,顿时叫了声:“我去。”


一位绝色佳人,头插珍珠,腰垂金铃,坐在地上,边上是一模样相仿的少年,肤白若鲜卑,有着典型的朝鲜半岛人特征。湖广水乡,竟有如此朝鲜风格的风物,实在稀奇。


裴纶看了一眼,跟沈炼说:“沈大人,您先请?”


沈炼瞥了他一眼。你他妈认真的?


但绝色佳人对裴百户却颇感兴趣,主要是因为何晋坤和荀伯明都年过半百,身上有股老人味,而裴百户毕竟年轻,慈眉善目,举止又体贴,于是有意要自荐枕席。裴纶本就有点醉醺醺的,将那妹子拦腰抱起,对沈炼说:“兄弟,对不起啊,实在忍不住了。”然后就推门进到偏屋里。


沈炼在后面喊:“那你就留个男的给我?”

没人理他。沈炼沈大人把刀卸下来,抱在怀里,找个角落打算坐一宿。那朝鲜人就盘腿坐在毯子上,朝他看着。未几隔壁传来裴纶醉醺醺的胡话,还有叫声,裴百户喘气起来,当真像头牛。


沈炼清了清嗓子,冲对面朝鲜人说:“喂,那个荀大人每次来这里的时候,你们是哪个伺候他?”


那朝鲜人听不懂,拿了个蒲团,示意沈炼坐过来。沈炼迟疑了,但裴纶在隔壁实在太响,他又不想听房。于是挪过来,和朝鲜人对面坐着。他既不懂朝鲜语语,那人又不习汉话,只能两厢看着。沈炼将那朝鲜人脸孔仔细端详,觉得眉头那么紧,眼窝又那么深,两颊太瘦,颧骨又太高,简而言之,长得很像沈炼本人。沈总旗心想,自己长相还是有几分体面的,为什么女子看了,总要敬而远之?楼外传来管弦声,隔壁又在喘,可真会叫——沈炼感慨。朝鲜人不知何时又拿过一张毛毯,请他披上。他干脆把刀往地上一放,由着那人帮他把外衣褪了,甲解了,靴子也脱了。那少年似乎颇为急切,喘息粗重,凑上他嘴唇就要亲。


打住。沈炼作出一个轻慢的笑。沈炼沈大人不会笑,笑起来总像冷笑:“我不搞男人。”


朝鲜人收手。沈炼又觉得有点尴尬,便抓着自己锦衣卫名牌亮给朝鲜人看,怕他听不懂,一字一顿说:


“在下北镇抚司沈炼。大明皇帝的亲兵。听说过锦衣卫,嗯?”


那人叽里呱啦几句,沈炼没听懂。这朝鲜人身上真香,甜腻异常,很有可能是催情药。隔壁又叫得他心痒,他脚坐得有些麻,倒腾了一下,换了只脚在底下,继续问:“你是哪里人氏?”


朝鲜人叽里呱啦一声,又要来抱他。


“有父母吗?”


这下沈炼听真切了,原来那人说的却是:“咱们打他一炮可好?”


沈炼大惊,一个起身,拔刀骂道:“你他妈想死?”


只是说话间才发现,下身不知何时已鼓起一座小包,不大,苏小小墓尺寸。北镇抚司锦衣卫沈炼登时感到为人身不由己,原来不只在庙堂官府间。沈大人不忿地想,我堂堂大明,日月昭昭,怎能让夷人欺身耍弄?只是眼下郁金馥烈,弦歌关人,北斋的雪面,细胯,纸伞,那一脸可怜模样,不知为何又浮现眼前。他记得与她坐在船中,无风水面琉璃滑。他手心里汗津津的,口里却燥得很,有些后悔没让她多叫几声沈大人。信王竟能与她贴肉挨着。花开堪折直须折。又尤其是他们这些做朝廷鹰犬的,不知能活几年,着几两屐。人生都得几十度,展香茵。沈炼沈大人又鬼迷心窍,坦白说,先前火烧案牍库,误杀凌云铠之事,还是有点色字头上一把刀的缘故。这么想着,沈炼收起绣春刀,半跪下来,低头打量起地上惊慌失措的朝鲜人。


看了会儿,沈炼一歪头,命令道:“你给我到下面去。”


说罢左手扯送腰带,猛地翻身过来。那朝鲜人也倒乖顺,顺势钻到身下,敏捷轻滑,如豹如蛇。至于那夜沈炼与那朝鲜人所做之事,讲故事的人不在场,不能乱讲。若必将言之,便是:那夜锦衣卫探囊取物,深入敌后,东进五十余里,直抵朝鲜腹地。自总兵李如松之后,如此深入高丽者,未之有也。沈炼精疲力竭,下半夜醒转时,酒劲还没有消,匆忙穿戴齐整,才发现裴纶没睡,拿着一个香囊在端详。


“那是什么?”


“你边上这小哥的,”裴纶说。“真他妈香。”


二人叫醒门房,借了两盏灯,骑马回府。一路上蛙声起伏,还有蟋蟀在叫。几栋农舍的影子隐现在树丛间,空气中有牛粪味和露水的凉意。田垄边有供土地的社,贴的红纸已经脱落斑驳。再边上又是几座坟,一间小屋,已坍塌了一半,露出里头堆放的柴火来。举头看月,月周有一圈青色的月晕,环珮一般。这夜晚真太平。


沈炼拽着缰绳,摇摇晃晃间听见裴纶问:“沈兄——”


“嗯?”


“沈兄口音真软,是哪里人氏?”


“会稽。”


“原来是江东啊。我听说江东人素来能走水道,沈兄是江东子弟,却要走旱路,这风水何解啊?”


沈炼顷刻间明白了,他与那朝鲜人做什么事,裴纶在隔壁是一清二楚。欠打。“裴大人这是存心消遣我?”


“哪有,”裴纶说,听声音酒也没醒透。“你和那朝鲜人,睡过了吧?”


沈炼没看他:“睡过又如何,你没睡?


“啧,看不出来,沈总旗还玩男人啊。”


沈炼有点气急败坏,又不好意思,故意发狠说:“锦衣卫总旗,想玩谁,就玩谁。”


“沈兄,老手啊,佩服,京城教坊司没少去?”


“哪有裴百户去得多?”

“沈大人,喜欢怎样的姑娘?”


沈炼阖起眼,想了想。“漂亮的。”


“漂亮的妹子那么多,怎么不见你哪个都去赴汤蹈火?”


“什么赴汤蹈火?”


“我说的是,”裴纶提高声调。“北斋啊。”


“北斋啊,”沈炼眼皮有点打架,心脏在耳朵里跳,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。“北斋先生是,知己。别老想那么龌龊。”


裴纶听着也快睡着了:“北斋先生,是,奇女子。”


“说的是。”


“你觉得北斋,哪里最好?”


“长得可以。”


“确实漂亮,饭也做得好。”


“而且有胆量。沈某平生佩服的,不过一个勇字。”


“就是,脑子有点不太好使,直脑筋。”

“你也没聪明到哪去。”沈炼忽然身上一歪,差点跌下马去,立马醒醒神,转回来。裴纶在边上揽着缰,晃晃悠悠说:“沈,沈大人,快坐好坐满。”


沈炼一听,教坊司床笫间的黑话,扬起鞭要往裴纶身上抽去:“坐满什么?你对我讲什么下流话?”


裴纶笑了笑,给自己扇了一下:“都怪我这张嘴,今晚玩忘形了。”


随后二人不知怎么走入一片水田,马儿俯下头,喝稻田里的水。裴纶眼迷目晕地看着马背上的鬃毛,忽然很想小解,于是踉跄跳下马来,对着田里就开始撒尿。沈炼听到水声,也感到内急。裴纶解完手,往身上一掏,忽然叫道:“我无常簿呢?”


这两个喝得烂醉如泥,在地上摸了半天,终于找着了裴百户的无常簿。裴纶往地上一坐,把簿子打开,拿出笔,就往上面戳,一面说:“今晚还没记……”


“记什么?”


“沈总旗今夜,”裴纶一笔一划,一字一顿说。“十分放肆。”末了还把笔一提。


沈炼不服。“你能写,你以为我不能写?”拿出笔来,在舌头上沾湿,学着裴纶样子,拖着尾音说:“裴百户今夜名节尽丧。”


裴纶笑出气音:“你小子,有你的啊!”趁沈炼一个不留神,把沈总旗无常簿夺过来,一看,上面画了只王八。沈炼猛地将裴纶掀倒在地,左膝抵在他胸口,要抢无常簿。裴纶一副无赖相,笑得直咳嗽,认输了。沈炼松开他,裴纶忽然迷迷糊糊说:“你说……这辽饷收的,我大明怎么捉襟见肘到了这个地步?”


沈炼在地上坐起来,把无常簿塞回身上,只当裴纶是喝醉了:“天下是圣明天子的天下,与你我何干。”


裴纶从腰间抽出烟杆,戳了戳沈炼右肩,嘟囔道:“这儿。”


沈炼瞥了那儿一眼。


“这儿是山海关,死生之地,山海关在,我大明在。可这儿——”裴纶另一只手按住沈炼腰带处。“陕西乱了,你听说了?”沈炼虽不喜欢有人碰他,但也没让裴纶拿开。“湖广,有钱啊,也有人,”裴纶的手摸索着,从底下伸进去,沈炼顿时感到浑身血冲到了天灵盖。“但远水解不了近渴。”裴纶喉头滚动了一下。沈炼立马将他的手按住。


“沈大人,”裴纶低声说。“实不相瞒,今夜听见沈大人在隔壁,裴某火铳都不知道放了几回。”沈炼本想把他手拿开,却不知为何懒得动弹,只训斥道:“让人听见了,咱俩都得完蛋。”裴纶动作起来,没理他,没过多久两人都开始喘粗气,又挨得近,酒气互相呵在对方脸上。裴纶说:“你懂什么,不忠不义最快活。”沈炼被他弄得脚趾都翘起来,听见裴纶说:“你的鸟还挺大的。”


“过奖。”沈炼竭力控制气息,才没哼出来。这情景又让他想到教坊司,有时也是这样,但那些女子总低垂着眼,不看他。他去过夜,教坊司上下认得他的,都会叫:沈大人。但进到屋里,门阖上,他就变作沈郎。花钱买来的春宵,可以不做一把刀,不做鹰犬。所谓风流大概是,做什么都行,做什么都好。但是知己到底难寻,何况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。也许内心深处,沈总旗也想能做做锦衣卫相反的角色。他看着裴纶,知道他心里也郁着一口气,想要破口大骂这世道,只是毕竟骂不出口,还没出喉咙就咽下去。天下是圣明天子的天下,哪里容得了你我置喙。沈炼忧国,或者裴纶忧国,听起来都像一折滑稽剧目,惹人笑的那种。及时雨一霎就过去,剩下的便只是整顿衣衫,拍拍身上泥灰,同时躲避对方的眼神。荒郊野外毕竟与教坊司的暖香阁不一样,又硬又冷,抬眼就看见天。沈炼把马鞍理好,上马,继续一摇一晃地走这太平夜路。沈大人想做什么呢。今夜月明星稀,照人好渡江湖。做义人,做沈郎。







回到荀府,沈炼一夜乱梦,梦见荀伯明一案已查明,是阉党徐潜派人将荀伯明勒死的。他和裴纶回京复命,正要加官进爵,裴纶却不知为何要告辞,说不在锦衣卫当差了,要投奔关外金人去。他气急败坏,横刀把裴纶拦住,与他大打一架,他手臂上冰凉无比,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,他猛地醒过来,左手隐隐作痛。他下意识大喊一声:“裴纶!”又怒喝道:“谁敢杀锦衣卫?”


裴纶在隔壁,几下功夫,就把灯点上,移过来照看,态度之坦然自若,好像已忘光了前几个时辰的事情。左手上一列毒蛇牙印。小旗也醒了,荀府全家上下一片鸡飞狗跳。裴纶抓起沈炼的手,猛吸了一口,然后把血和蛇毒啐出来。沈炼拔出匕首,把衣带割下,牙咬着一头,给自己腕上绑住。裴纶又拿着灯,往床下一照,一阵嘶嘶声。裴纶抽出刀,对准了,两下砍死,然后伸手过去,把那蛇尸拽出来。这时天已微亮,窗外是青色的淡淡天光,照得那蛇一身银光。沈炼从没见过这样的蛇,白鳞排列如军人铁甲,每隔几寸,又有朱红的环圈。正在端详之际,荀府厨子和账房都点着灯笼赶来屋里,后面还跟着几个拿长棍的家丁。沈炼坐在那捂着手,厨子看了那蛇尸,松了口气,说:“大人莫担心,这是蛇来寻仇了。”


沈炼按着手腕,问:“寻什么仇?”


“上月我在屋里就打死了一条,蛇这东西,最是记仇,肯定是来寻仇的!”


“你是说,”裴纶拿帕子擦着嘴角。“这种蛇以前就来过?”


“最近两月才有,不知为何进得了屋里,门口都点了雄黄粉。这蛇我们这地原没有的,老人说,是六月发了水,岑家垸、李塘垸没得吃,才游上来的。”


裴纶问:“这蛇毒性如何?”


沈炼按着手臂说:“不疼,不碍事。”


“不疼才坏事,”裴纶说。“你们这有会治的吗?大夫呢,请来了?”


没多久消息便传了出去,河浦垸何、蔡、罗、季四大姓都闻声赶来。沈总旗说心领了,先请回去,打发走了,没见。郎中来看了,沈炼浑身似无大碍,披衣坐在榻上。那蛇印淡淡的,发红,像虫子咬的。但到了中午,沈炼开始感觉舌底发麻,胳膊抬不起来,喉咙好像被箍住,口水都只能勉强咽下。这时小旗领着两个乡人,悄悄打帘进来,说:“裴大人,您要的人找到了。”


原来是那日在岑家垸所见的岑乡老和岑黑皮。裴纶说:“二位是捕蛇的能手,这蛇是你们垸的,麻烦二位救命了。”


岑乡老一看蛇尸,便大惊失色,问咬了几个时辰了,又取出祖上传下来的五草方子,给沈炼敷上,又问他身上有没有似蚁爬。

“有。”


岑乡老给沈炼敷药,一边问:“还吞得下茶不?”


“勉强,只是想睡。”


“吞得下还好,要是到了嘴角歪斜,往外流涎,人就救不得了!”


沈炼强撑着问:“这蛇有这么毒?”


岑乡老道:“银环儿至毒!我乡里好多人,半夜被咬到,天明一看,已经死了,眼珠儿这么一突出来,嘴角也是歪的,耳朵里冒血出来,口里还有涎。身上长黑斑,这里一片那里一片,都晓得是银环儿咬了的。这蛇原何浦垸没有的,它吃鼠、蛙,但久了胀气,要专吃一种蛇药,长在蒲草里。何垸没有蒲草,这蛇在何浦垸没有吃的,就不在这里生长。”


“我这里屋前屋后,都点了雄黄粉,怎么还让它钻进来?”


岑乡老仔细嗅了嗅,说:“大人是在屋里熏香?”


“这香怎么了?”


“这蛇至喜欢香草,一闻到了,就要千方百计进来。大人千万不可在屋里熏香。”


沈炼听到这里,已经有点喘不上气。他光顾着和岑乡老说话,没留意岑黑皮和裴纶已不在屋内。外头一阵喧闹,裴纶和岑黑皮一起进来,拿着根树枝,上面盘着条银环儿,吻部被细草杆圈住。裴纶喜气洋洋,说:“特意让老乡留了条活的,让我玩一玩。”


沈炼哭笑不得:“你还有心思玩蛇?”


裴纶咧开嘴笑,说:“刚才老乡出去打蛇,一打打了一窝,被我碰见了。老乡可真是高手,我看得过瘾。话说回来,老乡怎么一出去,就找着蛇窝了的呢?”


只见岑黑皮有些局促,话说不太利索。沈炼迷迷糊糊间看到小旗拿出本簿,正在录事。“小的捕蛇多年了,对银环儿熟得不能再熟了,在哪里做窝,一猜就知。”


裴纶皱起眉:“这墙根是鹅卵石掺沙土的,坚实得很,这蛇头都能打得穿?我看,不像是蛇打的窝。”


岑黑皮忙说:“哪有卵石,就是一般泥土,这蛇怎么打不穿?”


“老乡对这房子了解得很嘛,”裴纶说。“只一眼,就知道里头填的是什么。”


岑黑皮有些怒气:“大人这么说,是什么意思?”


边上的小旗喝道:“怎么跟大人讲话的?”


岑黑皮垂着手,低头咬紧牙关。


裴纶给小旗使个眼色,让他别咄咄逼人。“我不过是看到蛇洞边上的墙根被铲缺了几块,看来是有人想看看这墙根牢不牢靠。——差点忘了问,这蛇会自己打洞吗?”


“回大人,是蛇哪有不会打洞的。”


“那我今天就想开开眼了,正好这里还有一条。”


岑黑皮忽然有点慌张,说:“方才记错了,这蛇不会打。”


“那住的洞是哪来的?”


“蛇自己会寻现成的。”


“那老乡怎么一出去便知道这墙下有洞?”


岑黑皮不作声。裴纶又问:“你来过荀老爷的院子吗?”见那人不回答,又问:“你这几月,可有到何垸来过?”


“我平日里在岑垸里要死要活,到何垸来做什么?”


这时岑乡老忽然出声:“黑皮,大人问你话,你要如实答,你得水蛊时候,我们明明来何垸,看了郎中。”


“是,是有那次。”


“你那次来时,就看到了墙下有洞?”


停顿。“对,我有亲戚在荀府里做事,我来看了的。”


“哪位亲戚?”


岑黑皮嗫嚅道:“姓岑的。”


“你那次来时,看到这洞里头有蛇吗?”


岑黑皮眼睛往边上瞄了下,然后说:“没有。”


“那就怪了,”裴纶作不解状。“那时你看了,知道没有,今日为什么又去看?”


“想着许是那日蛇不在洞里,今日再去看看,宽心些。”


裴纶端详着手中树枝上被掐着脖颈的银环儿,说:“这样吧,今天裴大人被蛇咬了,有些事,还得跟二位商量。二位不如今天先不回去,如何?”没等那两人反应过来,又对小旗说:“把给荀大人验尸的仵作,荀府上下发现荀老爷的人都带过去——哪里?你还问我哪里?当然是县衙啊。”








裴纶重审了那日在荀府里的下人,走访岑垸众民,荀伯明之死,确实极似中了银环儿蛇毒。又派小旗去何晋坤府上,问清了荀伯明行迹,其死前确实曾在待月楼宴饮至中宵。把那条银环儿放在待月楼外,门口抹上雄黄粉,那蛇避也不避,径直溜进去,盘伏在垫子上。边上有那日裴纶把玩过的朝鲜人香包,经查明,里头有麝香、广藿,还有一味不知名朝鲜药物。


如今只剩下一个硬骨头。裴纶坐在小凳上,端着一碗鱼卷,对岑黑皮说:“墙下边的洞是你挖的,蛇也是你放的。这蛇的脾性你明白,不会在院子里做窝。你存心要放蛇害人。”


岑黑皮说:“我没放。”


裴纶吃得津津有味:“我打听过了,荀府里没有姓岑的下人,也没人认识你。七月二十四,你白天在镇上背着一篓子蛇,到处叫卖,有人看见了。八月初三,又有巡夜的看见有人从侧门出来,模样和你挺像的。荀府发现有蛇,是七月末。看来这几个月你在荀大人的院子里,忙得很哪,照看你的蛇还是怎么的?”


见那人不说话,裴纶吃完,擦了嘴,就出去了,晾他一天一夜,也不给水。然后再叫小旗给他送饭,好言跟他说道:“裴大人是钦差办事,拿不到主使,不好交差,你不如先画押出去,然后再徐图后计。荀大人不是你所杀,要论罪过,何垸四姓抗修,问罪还先问不到你头上。”末了又说一句:“裴大人也说,你的病,在钦安是死病,但若是去到了武昌府,也未必不能治。“


发生这些事的时候,沈炼正病得天昏地暗。几天后,终于退了烧,身上也消肿了些,他才见到裴纶,在他房里的小桌边上坐着。


看见他醒来,裴纶笑了笑,说:“招了。”





“这么说,”沈炼抱着患手,也在裴纶边上坐下。“蛇果真是那个乡人放的?”


“对,”


“为什么?”


“你自己问他。”


“那日岑乡老说,银环儿嗜香草,那夜我们都去了待月楼,怎么只有我招惹了蛇?”


“你睡得浅,我睡得沉,就是蛇进来了也不知道。再者是,你那天和那个男的待一起多些,他身上有个香袋,特招蛇。说到这个,我心里还有个疑案。你说咱们那位荀伯明荀大人去找双生子的时候,是哪个伺候他?”


沈炼在牢里见到了岑黑皮。那人一开口,沈炼就明白他已被调教过了,知道见了官该怎么说话。岑黑皮说,自己放蛇,只是为了吓吓荀大人,并无意置其于死地。早料到荀家人会点雄黄粉驱蛇,怎么也料想不到荀大人常去狎妓,沾染一身香草气味,到底还是把蛇招来了。沈炼低头看着地上坐着的那人,问:“为何要害荀伯明?”


回得倒是很痛快:“心里有怨。”


“什么怨?”


“岑垸闹水蛊,荀老爷不管也罢,还和何垸老爷们勾结,抽岑垸的税,把人逼上死路。父母官,哪有眼睁睁看儿女去死的?”


沈炼不知哪里一股无名火上来,捏住男人下巴,盯着他眼睛,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:“荀伯明自身难保,谁做得了你父母官?死了荀伯明,你是不用交田赋,还是治得好水蛊?你要早想明白这一点,今天也不会这么死。”手一松,那人的头便像提线木偶断了绳,颓然垂下去。沈炼看着那乡人,脸色蜡黄,像树皮,脖颈间的肉深陷下去,饿死鬼一般,四肢细弱得像麻杆,而肚子却肿得浑圆。据衙役说,这厮这几日一滴尿都撒不出来。他伸手抹眼泪,沈炼才看得出他五指指甲,磨损得大半都没有了。岑黑皮一边哭一边道:“活不下去了,实在活不下去了。我抓了些蛇,走了一天,到何垸来,又卖不出去,想着不如放到荀老爷院子里,把这些狗官咬死算了。我身上这里,一触就痛,坐也坐不得,躺也躺不得……”


沈炼心里有点不忍,抖出一方帕子来,说:“擦擦。”


这帕子他就不要了。押也画了,再问下去也无益。回到荀府里,忽然发现桌前坐着一人,戴儒巾,穿衫子,一副士子模样。


沈炼正要抽刀,那人却从容道:“沈大人,我是荀公故友,特来问丧的。敢问,沈大人查案,查得如何了?”


沈炼冷冷道:“自会禀报皇上。”


“听说,是刁民害官,拿了些蛇放到院子里,可是这事?”


“先生既然消息灵通,又何必来问沈某。”


“那这事何人主使?”


“荀公治钦安,颇有些民怨。那刁民自己起了毒计,无人主使。”


那人笑了几声:“我今日来得正好!沈大人,您回京之后,若是回皇上说无人主使,那可坏了事了。”


沈炼一脸怀疑:“为何?”


“当今圣上让大人查荀公案,就是认定了背后有人主使。大人若是回秉无人主使,圣上定会认为,是大人办案不力。若是说明此事缘由,又难免要挑起湖广赋重、民不聊生的话头。这赋税是为边军粮草抽的,如今我大明正是要用钱粮时节,辽东边防是大事。你这时若跟皇上说这个,圣上一副慈悲心肠,最见不得民苦,岂不是为难?”


“那依先生之见,应当怎么办?”


那士人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帖,说:“不知大人是否听说过高州知县徐潜?”


沈炼坐着,没伸手接:“听说过。”


“徐潜替魏阉修生祠,是阉党。此前又因协力修堤之事,与荀公不和。我这里有个人证,眼见了徐公明派人用蛇毒杀荀公。大人若是要提审这人,与我知会便是。”


沈炼怀疑地打量了来人几眼:“你到底是谁?”


那人笑道:“魏阉修《三朝要典》,我榜上有名。”








裴纶只看了一眼那张名帖,马上移灯过来,把它烧了。沈炼急了,问:“你烧了干什么?”


裴纶看了一眼沈炼,有一阵子什么也没说。最后痛心疾首道:“东林党要你栽赃徐潜,你就那么听话?”


“要是背后无人主使,叫我如何回京交差?”


裴纶一副看傻子眼神,说:“哎,你究竟是装糊涂,还是真傻?你京城混那么久,就没有见过官册?”


“那是什么?”


“就是当今做官的之间,谁与谁是同乡,谁又是谁学生,这些门路集结成册子,南司就有人卖的。这徐潜什么人,当今户部余嘉严余大人的学生!魏公公失势了,人人都巴不得跟阉党撇清关系,你现在搞这么一出,不是给余大人添乱吗?得罪余大人,对你有什么好处?徐潜给魏公公修生祠不假,可现在朝论还没给他定案呢。人做官的都没递折子说他是阉党,你就急着往上凑,说他毒杀清流?倒是有一件,那东林党说得不假——”


裴纶点上烟:“辽东战事吃紧,只能多抽税,才有钱发军饷。湖广今年的辽饷,是东林党力主要抽的。咱们要是说,这加征的田赋,逼得百姓杀官,东林党也得记咱们一笔账。文书我来操办,你就别费心了。——想拿咱们当枪使,栽赃徐潜,然后借题发挥,向阉党发难。到时就是一阵腥风血雨,谁都逃不了。东林党的心胸,不比阉党宽多少。论阴险,还是读书人阴险。”


末了叹口气,又说:“你我修罗场里走一遭,很多事,是该想明白了。”







钦安县民岑黑皮不满知县判罚,于荀府内放毒蛇,将知县咬死,已依律收监候斩。何垸士民送锦衣卫回京,又于何晋坤家大设筵席。繁弦急管之间,席中有人窃窃私语,说到关中民变,流人云集,打家劫舍,闹得各处鸡犬不宁。沈炼听见有人说:由他们去闹,闹不到我辈顺民头上。酒过三巡,主人令乐妓唱赵南星所作的《哪吒令》。这种朝野变天时节,唱东林党党魁的曲,很有些保命味道。只见那歌妓亲启朱唇,唱:


任拖金曳紫,换不的舞衣。


沈炼听得出神,想到教坊司,想到扬州瘦马,又想到那日何家兰室,他与裴纶烂醉荒唐。任钟鸣鼎食,免不的皱眉。任文茵绣帏饶不的早起。裴纶心事重重,也只是在听,或许在想回京面圣的事。那歌妓又唱道,庙堂中有是非,居林下无拘系。这正是失便宜落得便宜。这曲沈炼没听过,竟觉得其中有些道理。然后裴纶又与他说起升官发财的事。酒醒了的裴纶也不谈天下大事了,管他什么兵马,什么辽饷,只跟他说,你知道锦衣卫升官,怎么才是正途吗?沈炼摇头。裴纶谆谆教诲:那些做官的对你能有什么所图?图你几两银子吗?厉害的是什么?要是有件事,该你查,但牵涉到某位大人的,不能查,你就得压下去。还得让他们知道是你压下去的。沈炼说:你这么左右逢源,怎没见你早点升个千户。裴纶说:若不是你和北斋牵连了我,我早就是千户了。沈炼便知道他已经在说醉话,专心听曲了。一阙古曲,唱的是“男儿到死心如铁,看试手,补天裂。”有人拿盏过来,定睛一看,好像是何晋坤何大官人。何晋坤陪着笑脸,开腔道:“沈大人,这杯要喝。”


沈炼拿起酒杯,回道:“要喝。”



~fin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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