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提卡之夜

Ars longa, vita brevis.

燕子楼 二、

二、


她嫁进来才知道自己其实是第三房姨太太。在她之前,大太太之后,已经有两个了。大姨太是大太太做主纳的,是她娘家的婢女,从不得宠,与大太太同住,服侍大太太。苏镜山就当没有大姨太这号人似的,所以都管二姨太叫二太太,管她叫三太太。二姨太先前与苏镜山闹别扭,现在不知到哪去了。听人说只有她治得住苏镜山。关于二姨太的出身,家里的人闪烁其词。有一次,有个娘姨随口说:


“是个婊//子。”


苏镜山的官职是混成旅旅长兼任镇守使,至于先前在哪里,做什么,她也说不清。苏镜山眼皮上有褶,是有威严的凤眼。笑时腮上凹下去两个酒窝,有些怪异。幸好他平日也不爱笑。她见过他年轻时的相片,在照相馆里,笔直地立着一位身着士官生服的貌美青年,旁边也是个同样的士官生。背景板是朦胧的街景,像是大雾的夜晚,只能辨认出一盏路灯。空白处有人写道:


玉成 正行

明治三十七年十二月 


最底下有一行花体西文,边上有“东京市芝区日影町 写真师中村制”的字样。


玉成是苏镜山的字。正行是谁,她没问,大概是苏镜山留日时的同学。有个曾经很交好的,叫何贞,他说起过,去年因病过世了。


宅子里空空荡荡。学校里的习惯丢不掉,她每天还是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来,拿笔写下一个“民十年某月某日 ”,然后并没有什么可记的。家务事忙完了,就是看书。把《妇女家政学》的封面裁下来,包在那些“瘦”字辈小说家写的书外面。英文的也看,哈代、霍桑。她读书并不十分聪明,从前在学校里看不下。现在百无聊赖,倒是能慢慢读进去。有一回在饭桌上,苏镜山忽然问她:“你的英文如何?”


她回道:“说得来一点儿。”


苏镜山在日本读过士官学校,日文还行。但是说到英文、法文,就到了他吃力的地方。


“我要是,请几位英美人士来做客,你能做我的翻译么?”


她拿不准,支吾起来,这场面恍然令她想起学校里先生口试学生。苏镜山用毛巾擦过了手,随便丢在一旁,正要举箸。


“老爷,”她连忙叫道。


他抬眼看她。


“还没喝药。”


“哎,”他说。“又忘事。”手放下桌来,拍了拍长衫。他总是一回家就换上便装,外出时才穿军服。


苏镜山很难伺候。有次他让她给他挑做马褂的料子,忙了一整个礼拜,打遍了城中衣庄的电话,才找到合意的。军服更是一道褶子也不能有,要监督仆妇用煤电气熨。各房的地毯要轮番拿去后院里晒。客厅、小会客室、宴会厅里铺的都是大幅的波斯地毯,每清理一回,都大费周章。厨房里各类用具,都需分门别类,专门放好,每餐之后,都要监督是否洗涤干净。时令花草的拣选、摆放,都要依着他的性子来,一有枯萎即要更换。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,因此她完全是做新妇一样,事事要学着料理。吃饭前还要喝药,总是忘,要她提醒。不过她照顾病人惯了,因此也不觉得为难。英美人士倒是一直没请,她渐渐便觉得自己已经逃过了这一劫。苏镜山为人很精明。他知道自己买的不仅是一个妾,还是一个翻译,一个秘书,日后或许还是一个护士。


那天炖了海参。海参是摆酒席那日客人送的贺礼,这几天拿出来吃。此外还有一盘火鲜丝,一盘炒野菜,是苏镜山爱吃的。剩下几道家常的面筋塞肉,拌肚,鳝鱼、梅花肠,特地要厨房做的炒腰子,都各尝了几口。吃完饭刘副官来了。苏镜山一向不在家里接待部下,刘叔夔除外。刘副官个子不高,人很和善,而且不怕苏镜山,能与他打趣,这一点是家里其他人都做不来的。没有什么要紧事,来说几句闲话。她近来才知道男人原来也爱传闲话,不是只有女人才嚼舌根。今天说的是某某团长想要再娶,已经是第十二房了!刘副官说,新来的那个勤务兵,叫周守伯的,胆大包天,竟然敢凑上去问:团长,你看我妹妹如何?


“我看这小子为了几个钱,能把他自己爹妈都给卖了!”刘副官说。


苏镜山被逗乐了。“活该他穷!”


她忽然觉得胸口闷,大概是束胸的马甲太紧。


刘副官又说:“那天我在席上,还听他们说,有个叫文月仙的,从前唱旦的,当年也是个角儿。我记得你说过,前清的时候,你在这里带兵,去听过他的戏——”


“对,对,是有个叫文月仙的。光绪——三十四年,那时我才二十四岁。他现在还在这儿?”


“在。”


“他还在唱么?”


“这我得去打听打听——要不干脆传他过来,给苏旅长再唱两声?”


他说算了。“人老珠黄,再见面未免残忍——你说是不是?”


他忽然看向她。


她胸口又发紧,嗯了一声。


“你去打听打听也行。”苏镜山说。“他要是缺钱,给他一点。你自己看着办。”


刘副官一口答应。


“尊夫人回来了?”苏镜山又问他。


“上月底刚回。”


他对她说:“你找天去拜访,也该多走动一下。”


刘叔夔住得不远。这也是苏镜山的意思,方便他随时能过来苏公馆。刘太太穿绛色条子花缎上衣,绯色绸裤,指使一个女佣人给她倒茶,一边说,嫁给这类人就是这样的,一个地方呆不住,三天两头要移防。现在还算好的,从前不准带眷属,一年到头见不了一面。


“可就是这样,我头几年还是跟他养了两个孩子。”刘太太说。


她双手捧住茶杯,低头看上面的一层浮油。不过几个月前,她人事都不大懂,现在竟要谈起这些来了。

刘太太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眼,说:“苏太太,你这样年轻,是很好养的。”


“苏旅长太忙了,”她连忙回道。“总是在外头。”又匆匆补了句:“刘先生平日里忙不忙?”反正就是岔开话题。


苏镜山问她去刘副官家做客好玩不好玩,又说:“我看她们都玩牌,你要不要也去?”


她说她打不来。他叫她先去边上看着,有人陪陪也好,给了她一些钱。


她后来果真去打过几圈麻将,也去看过几场戏。有事情做的时候,人就精神一点。可有时她坐在那里,那悲从中来的感觉又起,仿佛有什么事亟需去做,不做就要发疯,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。有一次梦见在礼堂二楼一样高的地方,下面皆是木乃伊状包裹的尸体,在灰蓝色的水中浮浮沉沉。只要跳下去便可以重新活一次。她畏高,也怕投胎转世后不能再见到母亲,半只脚踏出去,还是不敢跳。惊醒后心脏仿佛胀成数十倍大,将整个房间都填满了。想要起身,却动弹不得,此时就是一根针掉在地上,也没有捡起来的力气。后来她回想起新婚时那些日子,总是想到后院里惨白的日光照在树的枝干上,像积雪一般。看久了眼睛酸,躲到凉亭里去,眼前飞舞着无数红绿晕影,好像马上要失明。忽然想起母亲死前的景象。想起她瘦得颈间深陷,只剩下几条筋连着。仿佛又看见自己拿海绵蘸了水,帮她把口唇濡湿一些。母亲连悲痛也顾不上,女儿下半辈子如何,也不关她的事了。只想快点解脱。


她扶着柱子,慢慢缓过劲来,走回房里去,心想只要不受那样可怕的苦,再怎样她都还是能忍受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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