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提卡之夜

Ars longa, vita brevis.

燕子楼

原创《百万华棉》的BG外传


燕子楼




一、


她听见楼下喊她有客,匆匆下楼。原来是月波和英娥来看她。月波看见她,惊道:“你怎么一点没变!”

还是上学时的装束,月白色阔袖短衫,黑套裙,白洋袜,黑皮鞋,梳着女中学生的辫子,当然一点没变。英娥还是那么拘谨,小鸟儿一样缩着肩。她还没回过神来,就被英娥一把抱住:“秋南!”

月波在一边笑道:“你还穿成这样!”

“不这样穿,难道要时装表演?”她回道。好久没这样笑了。又问她们等了多久。

“刚坐了一小会儿,你就下来了。”月波说。“你这洋楼这样漂亮,就你一个人住?”

“就我一个。刚搬出来,你们还是第一个客呢。”

“那你岂不是算自立门户了!”月波说。又压低声音:“他呢?”

“还住公馆那里。”她也小声说,就像从前去同学家里,害怕家长听见。“我近来都没见着他。”

月波问她苏镜山是不是打仗去了。最近报上都是战争的消息。她回道,就算是打仗,也用不着那人亲自打,别的事她一概不知。月波从包里拿出一本校刊,封面是一张合影。

“密斯陈说还是给你留一册。”

她接过来,那栋灰红相间的洋楼前或坐或立着十几个女学生,面容都看不清。她认出最左侧是英国人S女士,穿着胸口膨胀的白色长裙。中间是监学陈女士,她们都称呼她密斯陈。女士不苟言笑。有一次她去用盥洗室,里头有人。她站在门外,听见里头一股细细水声,潺潺不绝,然后是抽水马桶的哗啦声。那人出来时和她打了个照面,竟然是陈女士。两人都仿佛撞破什么丑事,仿佛陈女士应该是不会小便的。

后来陈女士找她,她进到房间,墙上挂着一块牌子,上面用英文写着“我是道路、真理、生命”,书柜里有一整套商务印书馆的中英合璧《大英百科全书》。陈女士说,我们毕竟是基督教的学校,一夫一妻的制度,还是要遵守的。

她“嗯”了一声。和大半同学一样,她没受洗,内心也无太深信仰,读教会女中无非是因为这里培养淑女。那也是母亲还在世时做的安排。但这不只是不合教义的问题。同校的许多女生,知道了她的事情后,都大为愤慨。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,多少总有些知识,怎能自甘做妾,还是给军阀做妾。都不愿与她做同学,除非她离婚。

于是就退了学。她心有不甘,毕竟只差一个学期就能毕业了。不过以苏镜山的地位,把她安排进别的学校也不难。只是他一直拖着,没去办。她问过几次上学的事,苏镜山说:“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,请教你自己的夫婿就是了。”

后来也就不敢问了。校服倒是时常还穿着,总觉得哪天还能回去读。

父亲也抬不起头来。俞允光那次来看她,对她说:“你不要以为我们就很容易。说出去是给别人做小的。我现在连门都不出了。”她知道他是躲在家里抽鸦片。父亲又说起今年做生辰,苏镜山原本说好要上门祝贺的,结果左等右等,半夜也没等到,也没人来传一句话。全家人坐在桌边,你望住我,我望住你,菜回笼热了七八道。苏旅长不来,他们也不敢动筷子,饿了一晚上。气得之璋摔门而出,骂姓苏的好大的官威,就会挑他们这种人家摆架子。不过翌日一早,就有几个护兵送了几盆兰花过来,瓷盆拿红缎扎着,里面有金条。俞允光对女婿的怒气也就烟消云散了。

只是之璋毫不领情。他就没买过苏镜山的帐。虽然说起来,她嫁给苏镜山,多多少少还是为了之璋的前途着想。不过嫁人后之璋一次也没来看过她,好像在躲什么。当初媒人来提亲,她想破脑袋,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被看上的。总之是苏老太太的意思,什么苏镜山多年来只有一个独子,又领兵在外,与夫人分居两地……苏镜山爱面子,借口多,纳妾也要冠冕堂皇的,不愿担一个见色起意的名声,竟要把老太太搬出来,作出一种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的卫道姿态来。

她当然不愿意。苏旅长未达目的也不罢休。女学生神圣不可侵犯,所以才格外值得追求。先是送来许多东西,指望黄金能收买美人心。她和之璋看都不看,可父亲收下了。接着有几次,她在学校门口看见军人,顿时汗毛直竖,腿也软了,央求月波收容她借宿一晚,怕他们跟到家里去,甚至半路就把她架走。总是这样精神紧张,渐渐也就上不好学。再后来,有人去找了之璋。俞允光赋闲在家,只知道抽烟土,除了债主谁也不怕。可之璋不同。好不容易读完大学出来,在政府里做事,才有起色。全家都指望他能替家里还债,再供之珏、其珍读书。那天之璋早早下班回家,面色惨白,匆匆喝了口水,便又出门,说是去散心,深夜才回来,说大不了他辞职,全家都搬走。要是姓苏的还不放过他们,他就和他鱼死网破。

苏镜山还算手段平和。不过若是像有些人那样,大张旗鼓的率兵闯进女方家门,或把她们的父兄锁起来打一顿,闹得轰轰烈烈,又难免招致物议,有辱他的官声。这样私底下威逼利诱,才是真叫他们求告无门。何况父亲的心思,在金钱的猛攻下已经动摇了。她迟早是要嫁人的——现在不嫁,过几年也要嫁。苏旅长虽然比她大二十岁,但还称得上是仪表堂堂。家里今非昔比,债台高筑,不能供她再往上读。中学毕业出去做个小教员,也挣不了几个钱。女校生拿文凭最后还是为了嫁人。

父母命最容易违,也最难违。尤其婚姻上的事,她不能自己摆布。母亲过世后,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冷了,随着母亲死去一大半。灵前她没有哭,等着看哭丧的观众很失望,有人回去后说她铁石心肠。答应了父亲后,她反倒大松一口气。母亲出殡那天,扶着灵柩,她已隐隐约约预见到了自己的牺牲。

最后这事由家长俞允光做主,定了下来:女俞秋南,年十七,自愿嫁与苏镜山为妾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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